读者在上海书展现场驻足品赏。 本报记者 叶辰亮摄 制图:李洁
2023上海书展第一天,复旦大学教授骆玉明做客思南文学之家,与读者们畅谈“重读古诗词,唤醒生命中的诗意”。就像他在复旦的课堂上从不让学生感到“老调重弹”的乏味,骆玉明讲中国古代诗词,总能生出新奇的阐释,让读者产生新的认知,仿佛千古咏流传的诗词文本,仍活在此时此刻的当代生活中,诗意的光芒等待着被现实的芸芸众生去发现、去接近。诗人和读者的生命都是有限的,但是因为诗词,因为这些最富表现力的汉语文本,我们的精神世界可以趋向无限辽阔。
陶渊明同样焦虑“鸡娃”,但诗提供了更好的生命空间
读陶渊明或李白的诗,不要忽视他们诚实流露的“世俗”的一面。骆玉明提醒读者:“诗不是现实的对立面,诗首先容纳了现实,继而提供了更美好的生命空间。”
比如陶渊明,与世无争的豁达是他的人格辨识度,但其实他是很焦虑的。他经常在安贫乐道和放弃原则去追求荣华富贵两个选择之间纠结,所以他会写“贫富常交战,道胜无戚颜”。这句诗里的“常”字很微妙,诗人不是一时想不开,他时不时就要动摇的。另外,陶渊明也像很多家长一样,为了儿子学习的事焦头烂额,他的几个儿子都不太肯读书,他就很烦恼,写了一首《责子》,“虽有五男儿,总不好纸笔”,很无奈。还有,最让他焦虑的是“生死”,他的诗涉及到死亡的内容,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多。
李白在后人的想象中总是意气飞扬的,杜甫是他的忠实粉丝,写诗盛赞偶像“痛饮狂歌空度日,飞扬跋扈为谁雄”。但仔细读李白的诗会发现,他也很焦虑,因为他对自己很不满意。
细读陶渊明和李白,今天的人们有必要认识到,能够凌驾于世俗的、充满超越感的生活是不存在的。即便是名垂青史的诗人,也会在生活中感受着紧张、不安、甚至扭曲,有时候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,是显得猥琐的。但他们用诗保存了生命的向往,诗为红尘中的人们提供了更美好的生命空间,诗承载了生命飞扬超脱的渴望,在诗里,人的状态是美的。因为诗的存在,当人从诗的结界回到现实,就有了自省的能力。诗的好处,不仅让诗人,也让读诗的人,有能力更多地克服人性的局限。
同时,骆玉明纠正了对于陶渊明的广泛“误读”,他说:“陶渊明从来没有‘躺平’,他在南山积极地种地!种地是严肃的人生追求,是踏实的生命体验,人在土地上的生活具有不可替代的真实性。陶渊明通过种地,表达他的政治态度和人生选择,他不是消极的人。而‘躺平’是很无趣的,那取消了生命中的可能性,不值得欣赏。”
从魏晋名士到大唐豪杰,中国古诗词所承载的动人意境绝不是逃避主义的,写田园诗的陶渊明追求让生命中的可能性得到最好的实现,他的诗见证了他在人世间从事着积极的创造,而且他的创造是有意义的。杜甫是比陶渊明更为真实亲切的诗人,他更具体地写出了人生的责任和关怀。杜甫人到中年仍郁郁不得志,他写《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》,白描了一个低级官吏极度落魄的生活,他路过骊山,远远听到皇室和高门贵族彻夜笙歌,而他寒夜行路,“霜严衣带断,指直不得结”。冷得手指都僵了。私人生活的巨大不幸还在前面等着他,“入门闻号咷,幼子饿已卒”。他的孩子在兵荒马乱里饿死了,何其悲惨。然而即便深陷在这样暗无天日的个人悲剧中,杜甫想到了比他更痛苦更无助的人们:“默思失业徒,因念远戍卒。”这是对人间有大爱的博大胸怀,也正是因为这份爱的襟怀,让杜甫写出了“三吏三别”这些伟大的作品。
骆玉明说,他在中年时读懂了杜甫,如今年过七十,每每朗读杜甫作品时,仍会忍不住心酸落泪,在杜诗里,他能前所未有地感受到,诗词的灵魂在于爱别人的能力,有能力去爱别人,这样的人生和这样的作品,才是充实的。
诗歌平等地等待着每一个生命
现代人在孤独的、充满不确定的现代生活中,承受着巨大压力,因为意识到个体的微不足道,所以会陷入自我质疑。在骆玉明看来,古诗词中表达的生命哲学,为现代人打开了一大片可以平复心灵的精神空间。
就这一点而言,“月亮”成了中国古诗词中独一无二的意象。《春江花月夜》被认为“孤篇盖全唐”,不仅是因为文辞之美,“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”“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见长江东流水”,诗人张若虚通过这些描写,同时写出了宇宙的宏大未知与月亮的亲切,在浩瀚无垠的时间和空间中,月亮成为宇宙的使者,月亮让有限的人间和无限的宇宙产生了关联,这份心灵的感染力是巨大的。
不仅《春江花月夜》是这样,追溯中国古代的科学文献,早在汉代就有著作明确标记月亮的光芒来自太阳,在一个农耕社会里,太阳的作用远远胜过月亮,但在中国文人的笔下,反复在诗词里出现的是月亮。“小时不识月,唤作白玉盘”“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”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……月亮是宇宙中永恒无限之力与地上短暂生命之间的纽带,它高挂在天边,温柔光芒平等地普照着人间每一个有意义的生命。诗词也是这样,它们平等地等待着和芸芸众生的读者相遇。他用一句看似玩笑的话表达了一个严肃的观点:“面对诗和月亮,马斯克和马云挣再多的钱,也不比普通的你更重要。”
每个人都背负着双重生命,既有个体的选择,也无法割裂群体的认同。古诗词是让现代中国人看清群体生命、理解个体与文化传统关联的最好方式,诗词容纳了中国的情感、思维和价值判断,最重要的是诗词以最为精致、细腻且丰富的汉语,充满表现力地表达着中国人对生命的认知。以李商隐的《锦瑟》举例。“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年华”,这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晦涩的表达之一,引发过无数的考据和阐释。但真正要追究的是李商隐的情事吗?不是的。这句诗超越了具体的男欢女爱,它指向更为广义的青春、时间和生命,人生无端,华年长逝,这份对于生命迷茫和无常的感悟,凌驾于一时一地一段情。
骆玉明说:“李商隐要写的是人生如梦,梦中留着刻骨铭心的追忆,美好的东西只属于回忆,回忆的尽头是无限悲凉,这和《红楼梦》的意境是相通的——这是最高级的汉语所表达的中国式生命体验。”